春雨如酥贵如油,元宵节后的紫禁城内,宫灯仍未摘去,依旧保留着几分过节的气息。
四朝老臣朱燮元打着油纸伞,孤独地走在内廷的青石板路上。以往他进内廷,都会有宦官接引,这一次却任由他自己在内廷之中穿行。这让他感到了异常的不安,只能低垂着眼眸,紧紧看着脚下的道路,不敢东张西望。
内外宫禁,内廷这种地方本来就不适合向外臣开放。他都这个年纪了,就算有人对付他,难道非要用这种卑劣的手段,使得他身败名裂吗?朱燮元心中的压力愈发涨大了,即使手上只有不到两千人,被奢崇明几万叛军围困在成都的时候,他都没有这么地紧张。
脑海之中的猜测,简直让他无法呼吸。他皱巴巴但仍旧有力气的手掌,在此刻微微颤抖。
皇长子如今才三岁,皇后暗弱;孙贤妃强势,但并非皇子生母,其父又是一方封疆大吏;魏忠贤虽然蛰伏,但当年把持朝政给他们留下的心理阴影还没有彻底散去;他自己虽然是兵部尚书,但军队会不会听他的,还真不好说。
朱燮元在进入皇宫的这一刹那就后悔了,他甚至想要扭头就跑,但既然来了,就没有回头路了。他本人是不怕死的,可是他的家人怎么办?!短短几百步的路,朱燮元感觉自己像是走了几个月那么久,才终于走到了道路的尽头,抵达了约定的地点。
朱燮元缓缓抬头,用自己昏暗的眼珠子看去,结果直接愣住了。雨伞随风飘落,雨点打在他灰白的发丝上,但他却没有在意这些,而是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,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,而后露出一个又哭又笑的表情,嘴巴裂开在笑,眼泪却吧嗒吧嗒地流。
按理来说,他这么大年纪了,经历了多少生离死别,不至于这么轻弹泪滴,但皇帝没事真好啊!该死的王承恩,做个死人表情喊他入宫,问他因为何事,又闭口不提!真想把这个死太监吊起来殴打一顿!
彼时,朱由检正坐在屋内,望着窗外的雨滴发呆,心烦意乱的,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朱燮元的到来。
吃太饱了容易胡思乱想,朱由检曾试图在朝堂内统一思想、弥合矛盾,从而将力量拧成一股绳,但最后他却发现自己的思想出问题了。
躺平并非是思想通透了,而只不过是一种面临不可解困境的时候的回避策略。明明知道问题的根源,却无法解决,不躺平还能做什么呢?难道去上吊吗?!
孟子说:“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济天下。”以前,朱由检面临的是明末绝望的环境:外有几乎无法抗衡的强敌,内有千头万绪缠成一团的不可化解的社会矛盾。那时候,朱由检自己都过得朝不保夕,身处黑暗森林,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。
因为他只是从一个“猪藩王”变成这个国家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,既没有兵权,也没有财权,甚至都没有嫡系的官僚团体。
若是古典时期的太子、王爷,可以开府建牙,有自己的嫡系力量、利益共同体,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困惑了,但是他什么都没有。
在那种情况之下,朱由检确保自己活下来,是具备正当合理性的,就像陕北造反的农民军一样,只是想活着,是没有错的。
在这时候,朱由检可以心安理得地摆烂,因为他还“穷”,自身的安全性无法得到保证,是没有办法顾及到其他人的。
可是随着局势的转变,外部强敌被挫败,内部的矛盾有所缓和,国家财力、军力的提升,皇帝的本身权威的提升,这个逻辑闭环碎裂掉了。朱由检不能再这样心安理得地“睡”下去了,他需要进入“兼济天下”的第二阶段了。
这不是单纯的良心发现,而是涉及到了封建社会的底层根本性逻辑,或者说伦理纲常。后世人一般是非常鄙视伦理纲常的,他们习惯驳斥一切权威,解构世间所有的普世价值。都说“理越辩越明”,但也有可能吵着吵着,造成了更深的思想混乱。
在先秦时期,这是“礼崩乐坏”;在魏晋南北朝、五代十国,则是“纲常失序”;而在后世,则表现为“左右互殴”“普世价值与自由民主的争议”。砸烂旧有的秩序容易,想要重新建立起新的秩序就很困难了:从魏到隋,经过了369年;从唐到宋,走了72年!
而这种思想的混乱、旧秩序的崩解,无不预示着乱世的降临。明末也正处于这种思想激烈碰撞的时期:有人将孔子拉出来批斗,有人开始质疑君权、质疑君主专制,更多的人则是不满意朱元璋制定的各种僵化的封建等级制度,致力于在方方面面将这种腐朽的制度砸烂。
汉人对于大一统的渴望,并非是君主对于王图霸业的病态追求,而是血淋淋的现实逼迫人们不得不走上了这条建立秩序的唯一途径。
“宁为太平狗,不做乱世人”,再烂的秩序,那也是秩序,至少能让这个社会的大多数人活下来,在大部分的时候,可以满足人们对于安全性的需求。也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,朱由检才会尽量避免进行激烈的社会变革。
他的位置决定了他只能进行自上而下的改良活动,在世界的范围内,这样的改革活动多有成功的先例,但在华夏,往往没有任何的妥协余地,社会的重启只能用最激烈、最血腥残酷的方式达成。
……
雨伞掷地有声,朱由检循声看去,却是吓了一跳,他不过是找老头来问话,怎么哭的稀里哗啦的?!他连忙起身迎了上去,该死的王承恩,跟老头说啥了?不是叫他别乱说话嘛?!
朱由检问老头为什么哭,老头含糊其辞,没好意思说出口,他总不能告诉皇帝,他刚刚以为皇帝遇刺,英年早逝了吧?!朱由检诡异地看着老头,朱燮元略带幽怨,又似乎夹杂着怜爱,亦或者别样的情绪,总之眼神十分的复杂,以至于朱由检无法将其解读。
朱由检倒也没有追问,本来是要找老头兴师问罪的,真见了老头,却有些心虚。